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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璃死在破庙那晚,假千金赵月娇正戴着她的玉簪入主东宫。

>重生回被诬陷私奔那日,她撕了休书冷笑:“这侯府世子妃的位置,我让给你。”

>三个月后,京城多了位叫“无名”的谋士。

>太子为她亲手斟茶:“先生想要什么?”

>她隔着面具指向赵月娇的凤冠:“我要她大婚那日,跪着给我梳头。”

>大婚典礼上,赵月娇的膝盖砸碎青砖时,满座王侯才认出——

>黑袍下伸出的那双手,腕骨上有一道与沈青璃一模一样的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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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透了沈青璃每一寸皮肉,直往骨头缝里钻。喉咙里堵着滚烫的铁锈,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吸气,都带出更汹涌的腥甜,从嘴角溢出,蜿蜒着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身下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干草上。

她蜷缩在破庙神像后那片最深的阴影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破败的屋顶挡不住肆虐的风雪,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进来。视线早已模糊,只有神像那剥落了金漆、露出狰狞泥胎的脸,在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光里,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外面风雪呼啸,马蹄踏碎积雪的疾驰声由远及近,突兀地撕裂了这死寂。马匹在破庙门前打着响鼻停下,紧接着是靴子踩踏门板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昂贵熏香、暖炉热气、以及雪后清冽空气的暖风猛地灌了进来。

沈青璃涣散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几个人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裹着一件雪白狐裘,毛领簇拥着一张如画般精致、此刻却写满嫌恶与不耐的脸。赵月娇。她头上的那支羊脂白玉簪,温润的光泽即使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辨——那是沈青璃生母的遗物,是镇远侯府嫡女的身份象征。

“啧,这鬼地方,味儿可真冲。”赵月娇皱着秀气的鼻子,用手帕掩住口鼻,声音娇滴滴的,却像淬了毒的冰凌,“人呢?死了没?”

一个婆子举着灯笼凑近神像后面,昏黄的光猛地打在沈青璃脸上。她下意识地想闭眼,却连眼皮都沉重得无法合拢。

“哟,还没咽气呢?”婆子怪笑一声,“命可真够贱的,像那阴沟里的老鼠,打不死。”

赵月娇莲步轻移,昂贵的小鹿皮靴踩在肮脏的草秸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停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尘埃里的沈青璃,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姐姐,”她开口了,声音甜腻,却字字如刀,“你可真是让妹妹好找啊。放着好好的侯府世子妃不做,非要跟个野男人跑出来吃苦受罪,何苦呢?”她轻轻摇头,头上的玉簪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现在好了,全京城都知道你沈青璃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父亲震怒,母亲伤心,连累得整个侯府都跟着你蒙羞。你呀,”她弯下腰,凑近了些,带着熏香的气息喷在沈青璃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就是天生贱骨头,只配烂在这种地方。”

沈青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是辩解,是血沫翻涌。她想看清眼前这张脸,看清这张她用十几年真心呵护、视作亲妹的脸,此刻究竟是何等的狰狞。可视线里只有一片刺目的红和摇晃的白。

赵月娇直起身,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她轻轻一抖,纸张展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即使视线模糊,沈青璃也认得那纸的纹路——休书。她“私奔”的第二天,她的夫君,镇远侯世子苏明哲,就迫不及待派人送到她藏身的小院的那封休书。

“明哲哥哥让我带句话给你,”赵月娇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怜悯,“他说,看见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休书在此,从此你沈青璃,与他、与镇远侯府,再无半点瓜葛!”

她手一松,那张薄薄的纸片飘落下来,像一片枯叶,正正盖在沈青璃的脸上。劣质纸张的粗糙感,还有那上面熟悉的、属于苏明哲的字迹透出的冰冷决绝,如同最后的重锤,狠狠砸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

“哦,对了,”赵月娇像是刚想起什么,语气轻快起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炫耀,“太子殿下前些日子遇险,恰巧被我救了。殿下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又怜我这些年……在侯府受的委屈,”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青璃脸上的休书,“已向陛下请旨,册封我为太子侧妃。圣旨,不日即下。”

她欣赏着沈青璃骤然睁大的、空洞绝望的眼睛,满意地笑了:“姐姐,你看,这世间的事,真是风水轮流转。属于我的东西,兜兜转转,终究会回到我手里。包括……那支玉簪,也包括那世子妃的位置,还有……太子殿下的恩宠。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人,如同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我们走。这地方,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脚步声远去,风雪重新灌满破庙。那张盖在脸上的休书,被风吹得微微掀起一角。

沈青璃的眼珠死死盯着赵月娇离去的方向,那里只剩下风雪卷动的残影。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腥甜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阻碍,一大口温热的血猛地呛咳出来,溅在盖脸的休书上,迅速晕开成一片刺目的暗红。那红色,像地狱之火,瞬间点燃了她仅存的所有感知。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从五脏六腑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濒死的麻木与冰冷!那恨意如此磅礴,如此灼热,几乎要将她残破的身躯彻底焚毁!

凭什么?!凭什么她赵月娇鸠占鹊巢,夺她身份,毁她名节,抢她夫君,如今还要踩着她的尸骨,戴上她的玉簪,踏入东宫?!凭什么她沈青璃一生良善,恪守本分,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像条野狗般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肮脏的破庙里,还要背负着千古骂名?!

不甘!蚀骨的不甘!

她沈青璃,镇远侯府真正的嫡女,不该这样死!不该这样悄无声息地腐烂!

“嗬……嗬……”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鸣,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滔天的怨毒。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此刻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要将那无形的仇敌烙印在魂魄深处。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闪电,劈开了她意识中最后的混沌。紧接着,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这具冰冷残破的躯壳中撕裂、拽出!眼前骤然陷入一片纯粹、令人窒息的黑暗。

……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不是破庙的风雪声,也不是赵月娇刻毒的嘲讽。

是手掌重重拍击在坚硬桌面的声音,震得桌上的茶盏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沈青璃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是破庙的昏暗烛光,而是明亮到有些晃眼的日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照射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檀香气息。身下是柔软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的蚕丝被。

她回来了。

不是梦。是那刻骨的寒冷、那钻心的剧痛、那滔天的恨意,还有灵魂被撕裂的清晰触感,都在疯狂地提醒她——她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决定她前世悲惨命运的原点——她被诬陷“私奔”,苏明哲带着休书上门问罪的日子!

她缓缓转动眼珠,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属于她世子妃的卧房。紫檀木的拔步床,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一切都奢华依旧,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讽刺。

“沈青璃!”一个压抑着暴怒的男声在她面前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人证物证俱在!你竟敢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私奔外逃,将我镇远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沈青璃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说话的男人身上。

苏明哲。

她的夫君,镇远侯世子。一身墨蓝锦袍,衬得他面容俊朗,只是此刻那张脸上,布满寒霜,看向她的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什么秽物。他身后站着几个侯府的管事婆子,个个低眉顺眼,但眼神闪烁,透着幸灾乐祸的窥探。赵月娇也在其中,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站在苏明哲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手里捏着帕子,眼圈微红,一副又惊又怕、为姐姐“痛心疾首”的模样。

前世,就是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那时她刚“逃”回来,惊魂未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夫君的雷霆之怒,只觉得天旋地转,百口莫辩,只会哭着辩解,求他相信。

结果呢?

换来的是更深的鄙夷,是当众宣读休书的羞辱,是身败名裂后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沈青璃的指尖,在被褥下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也压下了喉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冷笑和恨意。她没去看苏明哲那张虚伪的脸,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赵月娇的身上。

赵月娇似乎被她这平静得诡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微微垂下头,手里的帕子绞得更紧了,那副委屈的模样越发惹人怜爱。

苏明哲见沈青璃竟不答话,反而盯着他身后的赵月娇,更是怒火中烧,只觉得她冥顽不灵,毫无悔意。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狠狠甩向沈青璃的脸!

“休书在此!”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签了它,滚出侯府!念在夫妻一场,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

那张纸,带着苏明哲的怒火和决绝,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直直朝沈青璃飞来。

前世,这张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惊恐地躲避,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是更深的践踏。

这一次……

沈青璃没有躲。

她甚至微微抬起了手。那只手,纤细,苍白,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感。

“啪。”

一声轻响。

那张休书,不偏不倚,被她伸出的手,稳稳地接在了掌心。

这个动作,让满屋子等着看她哭喊、看她崩溃的人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明哲的怒火僵在脸上,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赵月娇绞着帕子的手也停了下来,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床上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女人。这反应……不对劲!

沈青璃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滔天巨浪。她看着手里这张熟悉的纸,那上面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曾是她前世绝望的深渊。

她慢慢地,用指尖抚过纸张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在所有人错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目光注视下,她双手捏住了那张休书的两端。

没有任何犹豫。

“嗤啦——!”

清晰而刺耳的撕裂声,骤然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纸张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干脆利落地从中间撕开!

“嗤啦——!嗤啦——!”

一下,又一下!

她撕得极其用力,极其专注,仿佛在撕碎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前世所有的愚蠢、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枷锁!碎纸片如同纷飞的雪片,从她指间簌簌落下,洒满了她身前的锦被和床榻。

直到那张休书彻底在她手中变成一堆凌乱的碎片。

满室死寂。

苏明哲的惊怒凝固在脸上,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他死死盯着沈青璃手中散落的碎纸,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几个管事婆子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赵月娇脸上的楚楚可怜也瞬间褪去,只剩下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青璃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脸依旧苍白,带着病容,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温顺、此刻却如同淬了寒冰、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让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轻轻抬手,将被子上沾染的几片碎纸屑拂落。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矜贵,仿佛拂去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弧度。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苏明哲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俊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苏世子。”

她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身后脸色发白的赵月娇,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廉价且肮脏的摆设。

“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这侯府世子妃的位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刻骨的轻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让、给、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冰块。死寂,是那种能冻结血液的死寂。

苏明哲脸上的惊怒彻底僵住,如同被冻硬的雕塑,只剩下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沈青璃,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和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决绝,陌生得让他心悸。

赵月娇更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沈青璃那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还有那句“让给她”,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脸上,将她精心维持的柔弱假面抽得粉碎!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烧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沈青璃却不再看他们。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掀开身上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檀木地板上。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她径直走向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梳妆镜。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拉开了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里面珠翠琳琅,都是她曾经珍视的东西。她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掠过那些金钗玉环,径直探向最深处。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光滑的硬物。

她用力,将它攥在了手心。

那是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簪。簪头没有繁复的雕饰,只简简单单地琢成了一朵半开的玉兰,线条流畅温婉,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镇远侯府嫡女的身份象征。

她握紧玉簪,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顺着掌心直抵心脏。然后,她猛地转身!

动作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赤足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前世那无尽的屈辱和绝望之上。

“拦住她!”苏明哲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暴怒中回过神来,脸色铁青地低吼。

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拦。

沈青璃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握着那支玉簪的手,微微抬了抬,簪尖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那寒光,如同实质的警告。

两个婆子被那目光和簪尖的寒意慑住,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半分。她们从未在这个向来温顺的世子妃眼中,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沈青璃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门口。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孤竹。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人的耳中:

“告诉侯爷和夫人,沈青璃,自请下堂。从此,与镇远侯府,恩断义绝。”

说完,她再不迟疑,一步跨出了那扇曾象征着她“尊贵身份”,如今却只让她感到窒息的房门。门外凛冽的寒风瞬间卷了进来,吹起她单薄的寝衣和凌乱的长发。

“沈青璃!你站住!”苏明哲暴怒的吼声从身后传来,带着被彻底无视和践踏的狂怒。

沈青璃置若罔闻。

她的身影,在刺骨的寒风和飘飞的雪花中,迅速消失在庭院深深的回廊尽头,单薄、决绝,如同投向无边黑暗的一道孤影。

身后,只留下死寂的卧房,满地的碎纸屑,以及苏明哲铁青的脸和赵月娇煞白的面孔。

她踏出侯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天空灰蒙蒙的,细碎的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旧棉袍,是临出门前从一个打盹的小丫鬟房里顺手拿的,裹在身上,聊胜于无。

身后是镇远侯府高耸的围墙,隔绝了里面的奢华与肮脏,也隔绝了她十五年的过往。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

赤脚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积雪的街道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那疼痛却奇异地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混乱的头脑保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前世死前破庙的寒冷、赵月娇得意的嘴脸、苏明哲厌恶的眼神、还有那张飘落的休书……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搅、冲撞,最终都被那刻骨的恨意死死压下。

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把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下去的唯一支柱。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京城很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脚底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也要被这无情的风雪抽干。

就在意识即将被寒冷吞噬的瞬间,前方街角传来一阵骚动。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惊慌的喊叫由远及近!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如同脱缰的野兽,在狭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车夫早已被甩脱在地。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双目赤红,鬃毛飞扬,完全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朝着沈青璃所在的方向冲撞过来!路上的行人惊恐尖叫着四散奔逃。

死亡的阴影,再次当头笼罩!

沈青璃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僵硬。她几乎是凭借着前世最后残存的一丝印象——赵月娇曾得意洋洋地提起过,她“救”太子时,太子乘坐的马车失控冲入了一条结冰的窄巷!

就是这里!就是此刻!

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地向两边躲闪,反而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马车失控的方向,斜刺里扑了出去!

目标不是避开,而是车辕!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在马车即将碾过她身体的前一刹那,她沾满污泥和冻血的赤足猛地蹬在街边一个被撞翻的箩筐上借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扑向狂奔马车的车辕内侧!

“嘶——!”

受惊的马匹被这突然扑到车辕下的黑影惊得更加狂躁,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的嘶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璃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剧烈颠簸的车辕底部!巨大的惯性几乎将她的手臂撕裂,身体被拖拽着在地上摩擦,单薄的棉袍瞬间被碎石划破,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但她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了血,死也不松手!

她的眼睛,透过剧烈晃动的车辕缝隙,死死盯住了连接着两匹惊马的复杂套索!那套索的一个关键皮扣,因为马匹疯狂的挣扎和车辕的剧烈颠簸,已经绷到了极限,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机会!

沈青璃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她空出的另一只手,猛地拔下了头上那支唯一的、冰冷的羊脂白玉簪!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精准地朝着那根绷紧的、连接着车辕和内侧惊马的关键皮扣扎了下去!

噗!

簪尖穿透了坚韧的皮革!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根承受着巨大拉力的皮扣,应声断裂!

失去了一侧束缚的内侧惊马,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向外一偏!原本并驾齐驱、共同发力的两匹马瞬间失去了平衡,方向被硬生生带偏!失控的马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木头摩擦声,车头猛地一甩,险之又险地擦着路旁一个堆满草垛的角落,狠狠撞了上去!

“轰隆!”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草垛被撞得四散纷飞,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一阵令人心悸的木料碎裂声中,歪斜着停了下来。车轮深深陷进了街边的烂泥地里。

马匹还在不安地喷着响鼻,刨着蹄子,但那股毁灭性的冲势,终究是被强行扼制住了。

一片狼藉中,沈青璃脱力地松开了抓着车辕的手,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泥泞里。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冻僵的脚底和擦伤的手臂火辣辣地灼烧着。她蜷缩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

马车厢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车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深青色侍卫服、面容冷峻的青年率先跳了下来,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蜷缩在车辕旁泥泞里的沈青璃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紧接着,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探身而出。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面容极其俊朗,只是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眉头微蹙,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寒潭,并无多少慌乱,反而在扫过歪斜的马车和断裂的套索时,掠过一丝深沉的厉色。

他的目光,最终也落在了沈青璃身上。

沈青璃挣扎着想抬起头,想看清这位她豁出性命也要救下的未来储君,想看清这张在前世只存在于赵月娇炫耀话语中的脸。然而,极度的寒冷、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里,只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眸子,还有那玄色袍角上沾着的几点泥星。

她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久违的、令人眷恋的暖意,从身下柔软的被褥和身上盖着的厚实棉被中透上来,包裹着她冰冷的四肢百骸。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香。

她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素青色的帐幔,简洁干净。房间不大,陈设也颇为简单,一桌一椅,一个炭盆正散发着融融暖意。这里显然不是侯府,也不是破庙。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酸痛立刻传来,尤其是左臂,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稍微一动就牵扯着钻心地疼。脚底也被仔细地包扎过。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青璃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朴实的关切。“可算醒了,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呢。快把这药喝了。”

“这……是哪里?”沈青璃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

“这是城外十里坡的‘济世堂’,老大夫开的医馆。”妇人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扶着她小心地坐起来,“是那位贵人的侍卫送你来的,给了足够的银钱,嘱咐老大夫务必治好你,还留了话。”

沈青璃心头一紧:“什么话?”

妇人压低了些声音:“那位侍卫大哥说,贵人感念姑娘舍身相救之恩,若姑娘日后有何难处,可凭此物,到京城‘清源茶楼’寻一位姓张的管事。”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递到沈青璃面前。

那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青玉,雕工简洁,只在中央刻着一个古篆的“璟”字。正是当朝太子萧璟的名讳!

沈青璃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接过那枚还带着妇人掌心温度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她的皮肤,却仿佛有滚烫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成了!

她赌赢了!这枚玉佩,就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一块敲门砖,也是刺向赵月娇心脏的第一把匕首!

妇人看着她紧握玉佩、眼神变幻的模样,只当她是激动难言,便也没再多问,只催促道:“姑娘快把药喝了吧,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沈青璃顺从地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她却觉得无比甘甜。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璃便在济世堂安心养伤。老大夫医术不错,加上那侍卫留下的银钱充足,她的外伤和风寒好得很快。只是左臂被车辕拖拽时伤到了筋骨,需要时间慢慢调养,嗓子因吸入冷风和烟尘,也落下了病根,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不复从前的清亮婉转。

这变化,却让她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迅速滋生、蔓延。

她婉拒了老大夫让她多留几日的好意,在伤情稳定后,便执意告辞。用剩余的银钱,在京城最鱼龙混杂、消息也最灵通的南城,租下了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

小屋狭小阴暗,只有一床一桌。但这方寸之地,却是她复仇计划真正开始的据点。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男装,用布条紧紧束起了刚刚开始恢复的胸,用特制的药泥仔细抹去了脸上属于女子的柔美线条,加深了眉眼的轮廓,甚至在左颊靠近下颌的地方,点了一颗不甚明显的褐色小痣。最后,她拿起一面小小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已不再是一个苍白憔悴的侯府弃妇。

而是一个面容清瘦、带着几分书卷气、眉宇间却隐隐透着沉郁和疏离的年轻男子。眼神沉静,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

她对着镜子,缓缓开口,用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吐出两个字:

“无名。”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很好。

从今日起,沈青璃已死。

活着的,是“无名”。

“无名”的第一步,是融入南城这片泥沼,并从中汲取养分。

她开始混迹于南城最底层的茶馆、酒肆、赌坊门口。那里聚集着三教九流:潦倒的文人、不得志的账房、走街串巷的货郎、码头上的苦力,甚至还有被革职的小吏。她沉默地坐在角落,点最便宜的粗茶,竖起耳朵,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有用的信息碎片。

朝中哪位大人又被御史参了?户部最近在核查哪年的旧账?漕运码头又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冲突?京畿卫戍最近调动频繁,是否与北境战事有关?哪个权贵府邸最近采买异常,或者后宅不宁?……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在嘈杂混乱的声浪中,精准地筛选、拼凑着有价值的情报。她利用前世在侯府接触到的那些世家隐秘、官场规则,结合这些底层视角的观察,敏锐地捕捉着京城权力场下涌动的暗流。

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近那些落魄的、有真才实学却郁郁不得志的人。一个因得罪上官被革职、生活困顿的前户部老吏,被她用几两碎银和几顿饱饭打动,向她详细讲解了大周朝繁复的税赋制度和其中的积弊漏洞。一个屡试不第、靠给书肆抄书为生的老秀才,被她“请教”前朝典籍中的治河方略,两人在昏暗的油灯下讨论至深夜……

她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尤其是那些被正统官场所轻视的“杂学”——算学、刑名、水利、漕运、甚至是一些偏门的机关消息之术。前世被困在后宅的见识,此刻成了她理解这些信息的绝佳基石。她惊人的记忆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让那位前户部老吏都惊叹不已。

白天是沉默的“无名”,夜晚则是苦读的“学生”。她将听来的信息、学到的知识,分门别类,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密密麻麻地记录在粗糙的草纸上。小屋的墙壁上,很快贴满了这些写满“天书”的纸张,像一张巨大的、不断延伸的蛛网。

她深知,要想接触到那个层面,仅仅靠底层的情报和学识是不够的。她需要一件足够份量的“敲门砖”,一件能让太子萧璟真正侧目、无法拒绝的“礼物”。

机会,在她蛰伏了两个多月后,悄然降临。

那是在一间嘈杂茶馆的角落,两个刚从漕运码头卸完货、浑身汗味的苦力,一边灌着劣质的烧酒,一边低声抱怨。

“……真他娘的邪门!老子在码头干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么沉的货!说是南边运来的‘贡缎’,我呸!那箱子死沉死沉,压得杠子都弯了!上船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了咱这码头,抬都抬不动!要不是管事的塞了银子,老子才不伺候!”

“就是!而且你注意到没?那箱子底下,沾的泥巴颜色不对!黑黢黢的,还带着一股子……铁锈腥味儿?跟咱们河边的黄泥巴可不一样!”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听说那是……那边的关系……”

苦力后面的话压得更低,淹没在茶馆的喧嚣里。

但沈青璃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异常沉重的“贡缎”箱子、不符地点的黑色泥巴、铁锈腥味、“那边”的关系……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起来!就在赵月娇“救”太子、风光入东宫后不久,京城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案——工部侍郎李崇义监守自盗,勾结漕帮,利用运送贡品之便,将朝廷秘密铸造、用于北境换马的数千斤精铁锭,伪装成贡缎,企图偷运出关,卖给北狄!

案发后,龙颜震怒,李崇义被抄家灭族,牵连甚广!而此案最初露出马脚,正是因为码头苦力发现货物异常沉重上报,才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查出!

时间,地点,细节……完全吻合!

沈青璃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这批“贡缎”的具体存放位置、交接时间,以及最关键的联系人!

接下来的几天,“无名”像幽灵一样,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漕运码头附近。她观察着进出货仓的人员,留意着那些管事之间的低语,甚至不惜用仅剩的银钱,从一个嗜赌如命的码头小头目口中,“无意”间套出了那批“贡缎”存放的特定货仓编号和预计交接的日期——就在五天后!

最后一块拼图,落下了。

时机已到!

三天后,清晨。

京城西郊,清源茶楼。

这座茶楼临湖而建,环境清幽雅致,是不少文人雅士和清贵官员喜爱流连的地方。二楼临窗的雅座,视野极佳,能将大半湖景收入眼底。

此刻,靠窗最好的一个位置,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常服的年轻公子。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气质沉静,正是微服出宫的太子萧璟。他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砂杯壁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又似乎只是在此静思。

一个身着深青色侍卫服、面容冷峻的青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正是他的贴身侍卫统领,陆沉。陆沉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茶楼内外的动静,如同最警惕的鹰隼。

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走了上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身形清瘦,略显单薄。头上戴着一顶半旧的帷帽,帽檐压得很低,垂下的薄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略显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普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

正是乔装后的沈青璃——“无名”。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陆沉的警惕。那身过于朴素的打扮,刻意遮住面容的帷帽,还有那过于平静的步伐,都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息。

陆沉身形微动,无声地向前挪了半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那个灰衣人,带着无声的警告。

沈青璃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带来的压力,如同芒刺在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平稳而从容,径直朝着临窗那张唯一的桌子走去。

陆沉的眼神更冷了,拇指顶开了刀锷,一丝寒光泄出。

就在灰衣人距离萧璟的桌子还有七八步远时,陆沉身形一晃,已如同鬼魅般挡在了沈青璃面前,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声音低沉而充满威慑:“止步。此座已有人。”

沈青璃停下脚步。隔着帷帽的薄纱,她能感觉到前方那道玄色身影投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平静目光。她微微垂首,用刻意压低的、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嗓音开口:

“在下无名,特来拜会张管事。”说着,她缓缓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摊开掌心。

掌心躺着的,正是那枚温润的青玉佩,中央那个古篆的“璟”字,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下,清晰可见。

看到玉佩的瞬间,陆沉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随即是更深的审视。他回头看了一眼萧璟。

萧璟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敲击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才淡淡道:“陆沉,请这位‘无名’先生过来坐。”

陆沉这才侧身让开,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沈青璃,带着毫不放松的戒备。

沈青璃走到桌边,在萧璟对面的位置坐下。她没有摘下帷帽,只是将那个油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先生请用茶。”萧璟亲自提起紫砂壶,为沈青璃面前的空杯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从容优雅,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神秘人。灰布旧衫,身形瘦削,帷帽遮面,声音嘶哑难辨……一切都显得刻意而神秘。

“多谢。”沈青璃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听不出情绪。她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将油纸包裹往前推了推,“此物,乃在下为殿下准备的薄礼。亦是在下,所求之事的‘束脩’。”

“哦?”萧璟眉梢微挑,放下茶壶,目光落在那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包上,“先生所求何事?”

沈青璃帷帽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隔着薄纱,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求殿下,予我一观……三月之后,镇远侯府嫁女、东宫纳侧之喜。”

此言一出,雅座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萧璟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异和审视的锐芒!他纳赵月娇为侧妃的旨意虽下,但婚期并未对外公布,只在极小的范围内知晓!眼前这个自称“无名”的神秘人,不仅点破了婚期,还特意强调是“镇远侯府嫁女”?

他身后的陆沉,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发力,一股凛冽的杀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此人不仅知道太子行踪,知晓信物,竟连尚未公布的婚期都了如指掌?!其心叵测!

萧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层薄纱。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先生所求,只是观礼?”

“自然不止。”沈青璃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观礼之时,在下需殿下允诺一事。”

“何事?”

沈青璃抬起手,隔着帷帽的薄纱,指向窗外——那个方向,正是巍峨皇城所在,东宫的方向。她的指尖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声音却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

“我要那位新入东宫的侧妃娘娘,在满座宾朋、在她人生最得意荣耀的时刻——”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惊雷般的话语:

“——跪下来,为我梳头。”

“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响在雅间之内!

萧璟的瞳孔骤然收缩!饶是他心性沉稳,也被这惊世骇俗、胆大包天的要求震得心神一荡!让太子新纳的侧妃,在大婚典礼上当众下跪,为一个来历不明的谋士梳头?!这不仅仅是羞辱,这简直是对皇家威严最赤裸裸的践踏!

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陆沉更是“锵”地一声,腰间的长刀已出鞘三寸!冰冷的刀光映着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杀意!他死死盯着帷帽下的身影,只要太子一声令下,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狂妄之徒斩于刀下!

雅间内的空气,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面对这骤然降临的恐怖威压和凌厉杀气,沈青璃帷帽下的身体微微绷紧,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她没有丝毫退缩,放在桌上的手,反而轻轻按在了那个油纸包裹上,向前推了半寸。

“殿下息怒。”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在下所求,看似狂妄无理。然,此物,便是缘由,亦是……诚意。”

她的手指,在油纸包裹上轻轻敲了敲。

“请殿下,一观。”

萧璟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灰衣人身上。让他的侧妃当众下跪梳头?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对天家尊严最彻底的挑衅!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闸门。

然而,那灰衣人放在油纸包裹上的手,那敲击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份笃定,像冰水,浇熄了些许怒火,却燃起了更深沉的探究。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能成为此人提出如此悖逆要求的“缘由”和“诚意”!若只是虚张声势……萧璟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芒。

他沉默着,没有示意陆沉动手,也没有开口。只是那无形的威压,依旧沉重地笼罩着整个雅间。

沈青璃感受到了那审视和压抑。她不再犹豫,伸出手,动作稳定地解开了油纸包裹上的细绳,一层层剥开粗糙的油纸。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普通木板钉成的简易长盒。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卷厚厚的、用粗糙草纸装订成的册子。纸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和许多奇特的符号、线条,旁人根本看不懂。

第二件,是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黑色矿石。矿石表面凹凸不平,带着明显的铁锈色斑痕,入手冰凉沉重。

第三件,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泥土。泥土是诡异的深黑色,捏在指间感觉粘腻沉重,还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萧璟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块黑色矿石上。他眼神微微一凝。作为储君,他自然认得,这是未经提炼的、品质极佳的铁矿原石!而且看其色泽和质地,绝非寻常矿场所出!

他的视线随即移到那包黑色泥土上,眉头蹙得更紧。这泥土的颜色和气味……与京城附近常见的土壤截然不同!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在那本写满“天书”的册子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捻起册子,翻开。映入眼帘的,是工整却极其潦草的记录,夹杂着大量只有绘制者才明白的符号、箭头和简图。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他的眼睛:

“漕运码头”、“丙字七仓”、“异常沉重”、“黑土”、“铁锈腥”、“李崇义”、“贡缎”、“北狄”……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惊人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阴谋图景,在他脑中豁然成型!

萧璟握着册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帷帽下的灰衣人,之前的震怒已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深沉的忌惮所取代!

此人……竟洞悉了工部侍郎李崇义通敌卖国的惊天大案?!而且,证据如此详尽!矿石样本、土壤样本、货仓编号、涉案人员、走私路径……几乎将整个链条的关键节点都指了出来!这哪里是“薄礼”,这分明是一把足以将无数人头砍落、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的绝世凶器!

陆沉虽然看不懂册子上的内容,但看到太子骤变的脸色和那块明显是铁矿的原石,也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眼中的杀意被强烈的震惊所替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灰衣人,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先生……”萧璟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此物……从何而来?你又如何得知?”

沈青璃帷帽下的唇,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那沙哑的嗓音,平静地反问:

“殿下此刻所虑,是此物的真假,还是在下的身份?”

萧璟眸光如深潭,紧紧锁着她:“孤更想知道,先生所求,当真……只是观礼,以及让赵氏下跪梳头?” 这个要求,在此刻看来,简直微不足道到了诡异的地步!与这份“大礼”的价值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沈青璃微微颔首:“仅此而已。”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下所求,唯此一诺。此物真伪,殿下只需按图索骥,派人暗中查探漕运码头丙字七仓,核对那批‘贡缎’重量,再验看箱底泥土,与京畿及南边官道土壤对比,立见分晓。至于在下的身份……”

她顿了顿,帷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薄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殿下只需记得,在下是‘无名’,是殿下今日收下的一份‘薄礼’的赠予者。他日大婚,在下会准时到场,收取殿下允诺的‘束脩’。赵侧妃娘娘的跪礼,便是在下观礼的……唯一凭证。”

她缓缓站起身,对着萧璟,隔着帷帽,微微欠身一礼。

“礼已送到,在下告辞。”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迈着依旧平稳的步伐,在萧璟深沉莫测的目光和陆沉依旧充满震惊与戒备的注视下,从容地走出了雅间,消失在楼梯口。

雅间内,一片死寂。

萧璟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打开的简陋木盒上。矿石、黑土、那本写满秘密的册子……每一样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沉。”

“属下在!”

“立刻持我令牌,调派绝对可靠的精锐人手!封锁漕运码头丙字七仓!任何人不得靠近!秘密核对仓内所有标注‘贡缎’的货物重量,刮取箱底泥土样本!再派人去工部侍郎李崇义府邸、常去之地,以及他所有亲信、相关漕帮头目的住所,严密布控!记住,绝密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陆沉肃然领命,转身就要走。

“等等。”萧璟叫住他,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册子上,眼神复杂难明,“另外……派人去查那个‘无名’。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还有……三月后东宫纳侧之期,提前放出风声去。”

陆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是想……引他出来?”

萧璟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浇不灭他眼中跳跃的火焰。那个灰衣人,那个“无名”,还有那顶帷帽下沙哑声音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要求……一切都像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在他心头。

而迷雾的中心,指向的,竟是那个即将入主东宫的……赵月娇。

三个月的光阴,在权力的暗流涌动与表面的喜庆筹备中,倏忽而过。

这三个月,京城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里却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工部侍郎李崇义通敌卖国案,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太子萧璟雷厉风行、证据确凿的追查下,迅速告破。数千斤精铁被截获,相关涉案人员悉数落网,李崇义在狱中畏罪自尽(或“被自尽”)。此案牵连甚广,朝堂震动,皇帝震怒之下,清洗了一批蠹虫。太子萧璟在此案中展现出的雷霆手段和明察秋毫,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储君之位更加稳固。

而在这场风暴的余波中,一则流言也在悄然扩散:太子能迅速侦破此案,皆因得了一位神秘莫测的“无名”先生鼎力相助。此人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时间,“无名”之名,成了京城权贵圈中最神秘也最渴望招揽的传说。

风暴平息,喜庆便成了主调。

镇远侯府嫁女,太子纳侧妃,这无疑是京城数月来最引人瞩目的盛事。尤其这位侧妃赵月娇,不仅出身侯府(虽非嫡亲),更因“救驾之功”而备受瞩目。婚期定在三月之末,一个风和日丽、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东宫之内,早已是张灯结彩,处处披红挂绿。宫女太监们脚步匆匆,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正殿被布置得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巨大的红绸喜字高悬,龙凤喜烛燃着明亮的光焰。殿内铺着厚实华贵的波斯地毯,两侧早已摆满了紫檀木的案几,上面陈设着珍馐美馔、金樽玉盏。

宾客如云,冠盖云集。朝中重臣、宗室王亲、勋贵世家,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恭贺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皇家婚典的极尽奢华与热闹。

偏殿内,是另一番景象。

赵月娇身着繁复华丽、以金线绣满百鸟朝凤图案的赤红色侧妃吉服,端坐在巨大的菱花铜镜前。两名经验丰富的宫廷老嬷嬷,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如云的发髻,将那顶象征着侧妃身份、镶嵌着无数明珠宝石、正中一只金凤展翅欲飞的凤冠,稳稳地戴在她头上。

凤冠极重,压得她脖颈有些发酸,但赵月娇的心,却像是泡在了蜜罐里,甜得发胀,又飘得发晕。铜镜中映出的女子,妆容精致,眉目如画,凤冠霞帔,华贵逼人。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时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寄人篱下、需要看人脸色的假千金!她是太子侧妃,是这东宫的主人之一!沈青璃那个贱人早已化作枯骨,而她的荣华富贵,才刚刚开始!

她看着镜中自己光彩照人的模样,唇角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然而,这笑容刚刚漾开,心底深处却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一个名字,一个早已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沈青璃。

那双死前死死盯着她的、充满滔天恨意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赵月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握着玉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点不祥的阴影驱散。一个死人而已!一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贱人!她的忌日,就是自己的大喜之日!这是天意!是她赵月娇彻底取代沈青璃、登上人生巅峰的证明!

“娘娘真是天人之姿!”一个嬷嬷谄媚地笑着,奉承道,“这凤冠霞帔,也就只有娘娘您这般品貌,才配得上!”

“是啊是啊,太子殿下见了,定是欢喜得紧!”另一个嬷嬷也连忙附和。

赵月娇重新扬起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得意:“嬷嬷们辛苦了。”

就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礼乐奏响的声音,吉时快到了。

“快,扶娘娘起身,该去正殿行大礼了!”掌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赵月娇深吸一口气,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凤冠上的珠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挺直背脊,如同即将接受加冕的女王,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她无上荣耀的正殿大门。

正殿之内,气氛已至顶点。

礼乐高奏,编钟齐鸣,庄严而喜庆。满殿宾客皆已按品秩落座,目光齐聚殿门方向,等待着新人的到来。

太子萧璟身着玄色金纹衮龙常服(纳侧妃非迎娶正妃,故着常服,但规格极高),头戴金冠,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太多喜色,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唯有在掠过殿中某个角落时,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动。

陆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侍立在他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和殿门入口。他在等待那个身影的出现。

殿门口,光线被一道华贵的身影挡住。

赵月娇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终于出现在殿门前。赤红吉服,金凤珠冠,在殿内无数烛火和夜明珠的光芒映照下,整个人熠熠生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惊叹声、赞美声低低响起。

“真真是光彩照人!”

“不愧是侯府千金,太子侧妃!”

“好福气啊!”

赵月娇听着这满堂的赞叹,感受着那无数道艳羡、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心中的最后一点阴霾彻底散去,被巨大的满足和得意所取代。她微微扬起下巴,保持着最完美的仪态,在礼官的唱喏声中,迈着莲步,缓缓步入大殿,朝着主位上的太子,一步步走去。

红毯铺地,两侧是满座王侯。她如同众星捧月的凤凰,即将飞上那至高无上的枝头。

就在她走到大殿中央,距离主位尚有十几步之遥,即将行拜礼之时——

殿门入口的光线,再次被一道身影挡住。

那身影,与满殿的华贵锦绣格格不入。

一身毫无纹饰、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宽大黑袍,从头罩到脚。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双眼的纯白色面具。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沉静无波,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殿门口,无声无息,仿佛从阴影中凝聚而出。

满殿的喧哗、礼乐,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错愕、疑惑、惊讶,齐刷刷地从光彩照人的新侧妃身上,转向了门口这个神秘诡异的黑袍人。

他是谁?怎敢如此闯入东宫太子大婚礼堂?!

陆沉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身体绷紧,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主位上的萧璟,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张纯白的面具上。

赵月娇的脚步也下意识地顿住了。她看着那个黑袍面具人,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毫无来由的寒意,倏地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身黑袍,那张面具……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不,不可能!一定是错觉!

在满殿死寂般的注视下,那黑袍面具人动了。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也没有丝毫的惶恐不安。他迈开脚步,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径直穿过两侧的宾客席位,踏着中央的红毯,一步一步,朝着大殿中央、朝着那身着华丽嫁衣的赵月娇,走了过去!

黑袍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却如同擂鼓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站住!”陆沉终于厉声喝斥,一步踏出,挡在了黑袍人与赵月娇之间,手已握紧了刀柄,杀气凛然,“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东宫!惊扰太子殿下大婚!”

宾客席间也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那黑袍面具人终于在距离赵月娇和陆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无视了陆沉的喝问和杀气,纯白的面具微微转动,目光越过了陆沉,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之上。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从宽大的黑袍袖口中伸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手腕处,缠着几圈黑色的布条,似乎是用来束紧袖口。

他抬起的手,没有指向任何人,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只是掌心向上,五指缓缓摊开。

一枚小巧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青玉温润,在满殿辉煌的烛火下,折射出柔和内敛的光泽。玉佩中央,那个古篆的“璟”字,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无名,”面具下,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死寂,“应约而来,收取殿下允诺之礼。”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状态!

所有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黑袍面具人手中的玉佩和主位上的太子萧璟之间来回扫视!

太子信物!此人竟持有太子信物!还口称“应约而来”?允诺之礼?什么礼?!

萧璟的目光,如同深潭,牢牢锁定着那个面具下的身影。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看玉佩,也没有看赵月娇煞白的脸,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张纯白的面具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先生所求之礼,孤,允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允了?!太子殿下竟然真的允诺了?!这神秘人到底所求何物?!

赵月娇更是如遭五雷轰顶!她猛地看向萧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哀求!殿下!殿下在说什么?!什么礼?!为何她毫不知情?!

那黑袍面具人似乎对萧璟的回答毫不意外。他收回了托着玉佩的手,纯白的面具缓缓转动,如同深渊般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赵月娇身上!

那目光,冰冷、死寂,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赵月娇被这目光盯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那股诡异的熟悉感和灭顶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头上的凤冠珠翠剧烈地晃动起来。

在所有人惊疑、探究、恐惧的目光聚焦下,黑袍面具人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苍白的手,指向了赵月娇头上那顶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镶嵌着明珠宝石、金凤展翅的璀璨凤冠!

沙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不带一丝温度,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赵月娇的心上:

“我要她——”

“——跪下来,为我梳头。”

轰!!!

这句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整个大殿彻底沸腾了!

“什么?!”

“让新侧妃跪下梳头?!”

“疯了吗?!这是对天家的亵渎!”

“此人究竟是谁?!太子殿下竟允诺如此荒唐之事?!”

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愤怒的斥责声……瞬间淹没了整个殿堂!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骇然!

镇远侯夫妇更是脸色惨白如纸,侯爷苏明哲(赵月娇名义上的兄长)霍然起身,又惊又怒地看着场中,拳头紧握,却碍于太子在场,不敢发作。

赵月娇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狠狠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跪下……梳头……

为她?!

为这个鬼魅般的黑袍人?!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噩梦!是幻觉!

巨大的羞辱、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光示众的崩溃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瞬间褪尽的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头上的凤冠珠钗叮当作响,如同她濒临破碎的心弦!

她猛地看向主位上的萧璟,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声音带着哭腔和尖锐的颤抖:“殿下!殿下!妾身……妾身……”

然而,萧璟的目光,却只是平静地掠过她那张梨花带雨、写满哀求的脸,最终落回到黑袍面具人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淡漠。

“赵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下了满殿的喧哗,“孤既允诺,自当践诺。”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碎了赵月娇所有的幻想和侥幸!

“不——!”赵月娇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旁边的两个嬷嬷慌忙扶住她,却也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那黑袍面具人,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尖叫和满殿的哗然。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纯白的面具冰冷无情,目光如同两潭死水,只倒映着赵月娇崩溃的模样。

陆沉脸色铁青,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终究在萧璟平静的目光示意下,强压着杀意,缓缓退开一步。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那个摇摇欲坠的、凤冠霞帔的新娘,和那个如同索命幽魂般的黑袍人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赵月娇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凤冠上的流苏随着她的颤抖疯狂晃动,撞击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眼泪早已冲花了精致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的黑色痕迹。她看着那个黑袍面具人,看着那双隐藏在纯白面具后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看到了地狱深渊的入口。

“不……不要……”她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

萧璟没有再开口,只是那平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陆沉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如同一尊冰冷的杀神雕像。

满殿的王侯贵胄,此刻都成了沉默的看客,屏息凝神,眼神复杂,有惊骇,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探究。镇远侯苏明哲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太子那无形的威压下颓然坐了回去。

黑袍面具人动了。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言语。只是那只苍白的手,再次缓缓抬起,食指伸出,隔着几步的距离,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赵月娇身前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

无声的命令。

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

赵月娇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指之下,彻底崩溃!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凤冠和华服的重量,双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咚!!!”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头发颤的闷响,狠狠地砸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赵月娇,这位刚刚还光彩照人、即将成为太子侧妃的新娘,双膝重重地砸落在地!

力道之大,以至于她头上那顶镶嵌着无数珍宝、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金凤冠,都被震得猛地一歪!几缕精心梳理的发髻散落下来,几颗珍珠从冠上崩落,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跪在那里,赤红的华贵嫁衣铺散在冰冷的青砖上,如同盛开到极致却瞬间被踩入泥泞的血色花朵。凤冠歪斜,珠钗凌乱,妆容尽毁,涕泪横流,身体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再不见丝毫方才的荣光,只剩下狼狈不堪的崩溃。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只有赵月娇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刺耳。

黑袍面具人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脚步声很轻,落在光滑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但在死寂的大殿里,这声音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在瘫软如泥、抖成一团的赵月娇面前停下。

然后,他微微俯身。

那只从黑袍中伸出的、苍白的手,探向了赵月娇歪斜的凤冠。

赵月娇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惊恐的抽噎,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巨大的恐惧死死钉在原地。

那只手,并没有去碰触凤冠上的珠宝,也没有去碰触她的头发。它只是绕到了凤冠的后面,精准地、轻易地,解开了固定凤冠的暗扣。

“咔哒。”

一声轻响。

那顶象征着太子侧妃身份、价值连城、承载着赵月娇全部野望的金凤冠,被那只苍白的手,轻轻地、随意地,从赵月娇的头上取了下来。

如同摘下一件无关紧要的饰物。

黑袍人直起身,随手将那顶璀璨夺目的凤冠,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轻轻放在了旁边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

凤冠上的金凤,在烛光下依旧流光溢彩,却仿佛失去了灵魂,冰冷地躺在那里,无言地嘲笑着下方瘫跪在地、失魂落魄的主人。

接着,黑袍人再次俯身。

这一次,他的手伸向了赵月娇凌乱发髻上,一支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纹饰的桃木梳。那是梳头嬷嬷之前为她固定发髻时插上的。

赵月娇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却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黑袍人取下了那支桃木梳。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将梳子递给赵月娇,也没有命令她做什么。

他握着那支桃木梳,自己缓缓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同样苍白,同样从宽大的黑袍袖口中伸出。不同的是,这只手上没有缠绕束袖的黑布条。

手腕,清晰地裸露在满殿摇曳的烛火和无数双惊骇目光之下!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腕。纤细,线条优美。

而在那纤细的腕骨之上,一道陈旧的、扭曲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暗红色疤痕,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状、位置,都无比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可怕的死寂!

所有看到那只手和那道疤的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镇远侯夫人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

镇远侯苏明哲如同见了鬼魅,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和那道疤!

主位之上,一直沉静如渊的太子萧璟,端着酒杯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颤抖!杯中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他玄色的袍袖!他深邃的眼眸中,掀起了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那道疤……他见过!在沈青璃生前!那是她幼时意外被炭火烫伤的旧痕!

陆沉更是浑身剧震,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松开,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茫然!

瘫跪在地上的赵月娇,也看到了那只手,看到了那道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噩梦深处的疤痕!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哭泣、颤抖,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她如同被最恐怖的梦魇攫住,猛地抬起头,涣散绝望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手腕上,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声音嘶哑破碎,如同鬼魅,“你……你是……鬼……你是鬼!!!”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尖锐,充满了崩溃的疯狂:“你是沈青璃!你是沈青璃那个贱人!你回来索命了!啊啊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如同鬼哭,瞬间撕裂了大殿中凝固的死寂!

黑袍面具人,对赵月娇崩溃的尖叫置若罔闻。

他缓缓地、平静地抬起了握着桃木梳的那只手,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此刻并非身处东宫大婚的殿堂,而是在一方静谧的梳妆台前。

那只带着狰狞旧疤的手,轻轻拂开自己黑袍宽大的兜帽边缘。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失去了兜帽的束缚,柔顺地滑落下来,披散在肩头,有几缕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映衬着那张纯白冰冷的面具,更添几分诡异。

然后,在满殿无数道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聚焦下——

那只握着桃木梳的手,带着腕上那道刺目的旧疤,抬了起来。

越过瘫跪在地、状若疯魔的赵月娇。

越过那顶被随意丢弃在案几上、兀自流光溢彩的金凤冠。

梳齿,轻轻地、缓缓地,落在了她自己披散下来的、如墨的黑发之上。

一下,又一下。

无声地梳理着。

更新时间:2025-07-07 06: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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